第20章 点名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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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book chapter list     剑仙徐獬离开桐叶洲西海之滨,跨洲远渡登陆宝瓶洲,来到大骊京城,造访国师府。

    按照大骊王朝订立的规矩,飞升境修士登陆宝瓶洲,需要先与那座仿白玉京报备。

    徐獬将那杜含灵的那颗脑袋和无首尸体,一部分蕴藉道意的灵气,几件本命物碎片等,都用袖里乾坤的手段收好,跟人做一笔买卖,总要“有头有尾”,钱货两讫,清清爽爽。

    他总不能空手走一趟大骊京城,跟陈平安说几句轻飘飘的话,对方信不信是一回事,徐獬自己就过不了的心关。

    徐獬穿过那条两侧衙署林立的千步廊,来到了国师府的街门外,比双方约定时辰早了一刻钟,只见一位貌美女子姗姗走出大门,她拱手行礼,歉意道:“徐君,国师还在官厅待客,暂时脱不开身,烦请稍等片刻。我叫容鱼,是国师府侍女。国师让我请徐君先去他书房那边喝杯清茶。”

    徐獬笑道:“国师事务繁重,理解。”

    街门和府门之间的广场,立着一堵照壁。好像是那产自介休的琉璃,色彩绚丽。

    过了街门的那一刻,徐獬就是呼吸一滞,一副道身好像深陷泥潭,自己竟是被压制在了仙人境,这座别有洞天的国师府,明显用上了极为巧妙的压胜手段。

    徐獬也无不计较这种待客手段是不是有下马虎的嫌疑,毕竟是大骊朝的一国枢纽所在,况且大骊对山上的严厉态度,一向是被徐獬认可的,早先家乡金甲洲那边的宗门弟子,出门游历,回了家乡,尽是些太上皇的做派,真是被捧上天了,等到蛮荒妖族如蝗群入境,这些身份清贵的谱牒修士,绝大多数也就被踩到泥泞里去了。

    徐獬偶尔也会想,是不是也需感谢那些蛮荒畜生,否则早已糜烂不堪的金甲洲,谁能移风换俗?

    当然,面对完颜老景、杜含灵之流,徐獬递剑从不含糊,毕竟他们连蛮荒畜生都不如。

    徐獬这位新飞升也没闲着,暗自心算演化一番,假设陈平安请君入瓮,自己该如何应对。

    容鱼带着徐獬路过五彩华美的影壁,一起进了府门,又是一堵须弥座的影壁,她却没有去桐荫茂盛的那间院落,而拐去一道侧门,去了东边新开辟出来的地盘,也是一条中轴线三进院落的格局,多了些几分山上的仙气,当然不是为了摆阔,陈平安已经在这边新设了几座衙门,除了郭竹酒、余时务和荀趣他们已经在此处理公务,还预留了一批暂时空置的官屋。

    先前陈平安从飞升城带回了十八人,如今类似私剑身份,都是资质、心性俱好的中五境剑修。除了捻芯已经入主牢狱,董不得去了被纳兰彩焕“鸠占鹊巢”、抢了宗主之位的雨龙宗,之后她会决定到底是在金甲洲还是流霞洲开山立派。而范大澈去北俱芦洲游历了,等到游历归来,就会来到国师府担任文秘书郎。

    此外,暂时将一座临时议事堂设在京城花神庙的花神娘娘们,她们未来也可以直接来这边议事。

    二进院落除了抄手游廊,其实并无空地,因为以仙家手段雕刻出了一幅蛮荒形势图。

    徐獬大开眼界,原来蛮荒疆域如此广袤,他粗略扫了几眼,仙府道场不下千余个,山头都插有一杆袖珍旗帜,上边除了写有道场名称,开山祖师的身份,还有当代大修士的道号,真身,本命神通法宝,道场谱牒修士的大致人数……旗帜也有颜色、大小之分,标注文字也有多寡之别。

    比较显眼的,有那托月山遗址,半废的仙簪城,绯妃坐镇的一条曳落河,还有某空白处标注的“金翠城旧址”,还有一座座山下的世俗王朝,也好认,它们的旗帜颜色都是鲜红色,显得极为扎眼,莫非是年轻隐官觉得它们的威胁,要比宗门道场更大?

    徐獬暗自点头,主动停步,笑问道:“容鱼姑娘,我是否可以多看几眼地图?”

    官场总是多忌讳。

    容鱼笑道:“徐君随便看,我们这幅蛮荒山河图,跟文庙军帐最新的沙盘是一模一样的,而且每过一段时日,我们就可以完善几处地盘,在‘补图’这件事上,文庙会与我们互通有无。”

    徐獬一手负后,一手握拳,拇指食指捻动,显然是在用心想事情。

    之所以会答应陈平安去盯着杜含灵,他敬重隐官、欣赏裴钱是一回事,归根结底,还是因为剑修徐獬大恨蛮荒。

    即便家乡的大好河山,人心不古,让徐獬失望已久,却也不是蛮荒妖族能够肆虐一洲的理由。

    只希望陈隐官不是摆个花架子在这边,做样子给中土文庙、给浩然山巅修士看的。

    徐獬眯起眼。

    斩将夺旗!

    算我一份?

    陈平安快步走来,拱手道:“见过徐君,久等了。”

    徐獬抱拳还礼道:“国师不必客气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解释道:“这座新国师府,模仿家乡骊珠洞天,小陌和谢狗都帮了忙,我们依葫芦画瓢做了些布置,专门针对剑仙徐君这种大修士的。”

    徐獬哑然失笑。

    先前他还不太理解,蛮荒白泽,中土文庙,还有落魄山,他们三方怎么都会任由剑修白景随便乱逛。

    等到徐獬亲眼见证了那场天地通,看到了白景的那场散道,便明白了万年之前“远古道士”、“登天一役”,这两个说法的分量。

    徐獬开门见山说道:“杜含灵已死。我仍是没能拘押杜含灵的半点魂魄,被他给爆了金丹和元婴,只能算是一场虎头蛇尾的半斩。”

    “我事后悄秘密走了一趟金顶观,翻遍了所有设置山水禁制的地方,还有数个藩属门派的密室,始终未能找出他隐匿本命灯所在。让隐官看笑话了。”

    飞升境,还是剑修,对付个玉璞境,杀之易如反掌,只是未能禁锢魂魄,问题恰好就出在“剑修”上边。

    徐獬抖了抖袖子,“隐官看一眼?验证一番?”

    “不必了,徐君亲自递剑,境界跟口碑都是一样,我没什么不放心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摆摆手,笑道:“好歹是个处心积虑想要担任一洲道主的玉璞,狡兔三窟,找不到他的本命灯才是正常的。”

    徐獬也没有坚持,那就太矫情了。

    显而易见,陈平安根本不介意杜含灵是不是被带去文庙功德林。

    甚至从一开始陈平安就是想要借助“徐君”之手,剑斩此人,一了百了?

    确实事功。

    其实徐獬在御剑跨洲的路数,就想明白了这点,他心中也无任何芥蒂。

    不过徐獬并不清楚一事,他经过上次参加庆典,远远观看陈平安的神态、道气,跟先前陈平安去莲藕福地,一位山神娘娘初看湖边青衫剑客的观感,是极为一致的,没有“人味”。

    只不过徐獬只当是在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待久了,见了太多的生死,由不得年轻隐官心软,必须铁石心肠,才能熬过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学那剑侠演义的书上话语说道:“也是他气数未尽,命不该绝。”

    徐獬会心一笑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文庙规矩还是要遵守的,我已经跟董夫子和韩副教主聊过此事,他们都觉得没有问题,写个二三百字的简略文字,交由文庙录档即可。等我了解大概情况,国师府这边可以代劳,无需徐君浪费笔墨。”

    不料徐獬说道:“其实我写那山水游记的短篇,也非俗手,点缀风景,情致物态,别具手眼。”

    容鱼忍俊不禁。没有想到徐君也是这般言语风趣的山巅人物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制式文书又不讲这个,”

    徐獬笑道:“无妨,打不了被文庙打回重写,到时候再让国师府帮忙修改润色,将一篇文采斐然的散文,变成一份平铺直叙的公文。”

    容鱼大为讶异,看了眼这位剑仙徐君。

    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道:“那我跟文庙商量一下,事先约好,徐君寄往文庙录档的文书,若是不合制式,可以直接退回到国师府,三次为限。”

    徐獬点头道:“好!”

    是文书格式不符体例,才被文庙打回重写?当然不可能,只因为徐獬在斩杀杜含灵之后,还要继续去别洲出剑,而这种擅自出剑杀人,是绝对不符合文庙现在规矩的。类似杜含灵这种老奸巨猾之辈,自有手段剐掉所有记忆,甚至连那神魂都能够动手脚,而且可以通过闭关破境做得天衣无缝,把“旧账”给彻底勾销了。

    递剑之前,徐獬又能够跟文庙怎么摆事实、讲证据?递剑之后,如何解释自己并非出于私怨?

    徐獬不愿因此就跟文庙交恶,更不想去功德林喝茶,每天苦读圣贤书之类的。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的承诺,意思其实很明确。

    不用去管文庙的看法,徐君只管在浩然出剑三次,由他陈平安担责了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徐獬就不必束手束脚,去会一会那几个早就被他盯梢多年的上五境修士。

    徐獬神采奕奕,“国师说话做事还是很痛快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我跟纯粹剑修一向投缘。”

    徐獬仔细看过了那幅地图,心中默默记住,他沉默片刻,问道:“当真不会有丝毫的惋惜吗?”

    容鱼知道这位剑仙是在说国师的“半个一”。

    陈平安跟周密的各自半个一。不是天定的,都是自求而来的,不是某位通天人物的转身,不是某位远古高位神灵转世,这也是徐獬既恨浩然贾生、也不得不佩服文海周密的地方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最大的最多的最不容易的一得一失,总之都在自己的心意和努力。徐君,我问你,如果这不是自由,什么才是自由?”

    徐獬豁然开朗,“理解了!我辈剑修当有此心!”

    陈平安沉默了一会儿,板着脸说道:“自由是大自由,却不意味着毫不心疼。也想过一种最好的结果,例如我若是能够侥幸全胜周密,成了完整的一个一,那么这会儿剑仙徐君在跟谁言语?是跟一位新的老天爷啊。”

    徐獬眉眼飞扬,大笑不已,剑修已经好多年不曾如此畅怀了。

    容鱼也觉得国师的这种解嘲之语,极有嚼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之后给徐獬展示了一番堪舆图的妙用,修士只需手持一枚秘制的符箓玉牒,就能够“点名”蛮荒某地,修士的一粒芥子心神便可以身临其境,如同真真切切的游览山水,徐獬虽非兵家,却也知道这份手段的厉害,对未来战场走向的影响之深远。

    归还了玉牒,徐獬由衷赞叹道:“功莫大焉。”

    若是与谁相处,如沐春风,定然是对方的人情世故更胜一筹。

    徐獬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陈隐官,邙山的周颂,她既是剑气长城的祭官,也是我上山修道的领路人,因此某种意义上,徐獬虽然不算剑气长城的私剑,但是的的确确受恩于剑气长城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。

    徐獬说道:“国师,我们找个地方聊几句见不得光的事情?”

    陈平安领着徐獬和容鱼走到三件院落的一间不起眼的耳房。

    容鱼轻轻关了门。

    徐獬跨过门槛之后,小有惊奇,眼前所见景象,竟是一座建在小土坡上边的道观?

    一起登山,两边松柏如灵官排列、神将肃立,小道观名为灵境观。

    他们走在上坡路上,顺便聊了些关于锁剑符的各自心得,徐獬还提及了专门针对山水神灵的上古“斩首”剑术,威力巨大,例如剑修若想压胜江河水神,只需寻了源头,一剑斩落,其影响等同于在一条江河上游筑造堤坝。

    徐獬坦言自己尚未将这门剑术炼至化境,有朝一日,只需一剑悄然递出,甚至能够导致未来十几年之内的大渎改道,关键是递剑极为隐蔽,因果蒙昧,难以追查。

    徐獬笑道:“道诀、炼法都已经跟国师说清楚了,帮忙查漏补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答应下来,说会跟小陌、白景仔细探讨这门剑术,有任何裨益,即刻飞剑传信徐君,不忘打趣一句,“别被文庙知晓了,小心将来诸洲但凡出现任何线索晦暗的山水异象,就要第一个怀疑徐君。”

    他们并没有进入道观,徐獬看着那副楹联,字数很少,内容极大。

    “乾元用九”。“巽命锡三”。

    徐獬说道:“有筋骨,有神气,是隐官的手笔?”

    陈平安连忙摆摆手,“是崔师兄手书,我写的字很一般。”

    徐獬点头道:“我翻过百剑仙和皕剑仙两部印谱,印文都看过,隐官胜在才情横溢,文思敏捷如下水船。只是金石功力确实一般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也没有那么‘一般’吧?”

    徐獬笑了笑,没有言语。避暑行宫的风气如何,他还是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的,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风气如何,他更是亲眼见亲耳听过,如今还当了大骊国师,不缺他徐獬几句违心的恭维话吧。

    先前徐獬说自己写山水游记不俗气,除了意有所指之外,确实不算什么假话。

    徐獬好山水喜游览,生平所见山河奇景皆亲笔绘画而出,画轴悬挂满壁,青绿山水,山川蜿蜒,宛如壁上龙蛇飞动。再在墙上悬挂几把曾经用过的佩剑,鞘内龙鸣,欲令众山皆响。

    转入正题。

    徐獬说道:“首先,是出身桃花福地的陈清流,道号‘青主’。还有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的‘谈天’邹子。”

    旁听的容鱼瞬间神色动容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都不陌生。”

    徐獬继续说道:“青冥天下道士,俗名张脚,道号‘黄天’。他是一位老十四,随方设教,历劫为师。张脚曾言‘贫道生平志向在升平’,此语让我印象极为深刻。当初张脚被迫离开青冥天下,去了西方佛国。现在他已经重返青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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